第三百九十九章 礼物

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爱看热闹的人，对于看客们来说，他们只会对这场闹剧的内容本身感兴趣，而不会真正同情谁，所以当陈平安出手却未见血，只有那一伙武夫会松一口气，其他人只会觉得无趣。

看客因为没见血而不够尽兴，却丝毫不妨碍其站在弱势的一方指责“狗屁剑修”的霸道和盛气凌人，看似大义凛然，其实本末倒置而不自省。

真正能够立身中正的，只有小女孩元言序而已。不禁让人想到雪中里的一句话：稚子才有菩提心，人老是为贼。明李贽童心说也可一观。

韦谅与小女孩一番交谈，是教诲也是让小女孩不会因此而失望或者不坚定。算是善缘一桩，言传身教，身教更重于言传，此处见解感触颇深，至理也。不以强者为尊，无论高低贵贱，一断于法，则是实实在在的法家思想。韦谅入世青鸾国推行法家学说，进展缓慢，相比而言，大骊以鲸吞之势南下，崔瀺的“将大骊国法篆刻碑文，立于宝瓶洲群山之巅”，显然更能让韦谅动心。崔瀺推崇事功，韦谅则推崇以法断赏罚，二者的学说实是相辅相成，更何况以法来约束山上山下人，可以说是两人共同的追求，也难怪韦谅不仅同意合作，更是为此豪气干云。
数百年来地仙境界未曾突破，也与自身学问有关，从前文看，钓鱼执法的韦凉未证大道，也是有深层次原因的，此次与大兔联手，近观平安之道，希望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吧。

宝瓶洲谱谍仙师九品制，应该脱胎于九品中正制，九品中正制有家世与品德的评定，官品又与中正评定的乡品相关。到了剑来世界，则改成了修为与功劳。这无疑是崔瀺事功学说的具体显现了。九品中正制，志在将权力收归中央，谱谍仙师九品，何尝不是为了将山上人束于管制之下，这又与韦谅的法家学说不谋而合了。

裴钱自觉做错事，主动要求多抄书，与刚出福地时的虚与委蛇可谓天壤之别，正是陈平安言传身教的功劳，如韦谅所说，身教又重于言传，换做别人来教，大道理谁都会说，可到了自己身上能不能做到，大概就是另一回事了，能够将裴钱教好的，只有知行合一步步无愧的陈平安了。裴钱发乎本心的道歉让陈平安很是欣慰，前者甚至反过来让陈平安与人讲道理，殊不知有的人讲道理管用，有的人讲道理则无异于对牛弹琴甚至更有反作用，读过书更于福地尝尽冷暖的朱敛就明白许多，哪怕是石柔，也只是感叹自己几百年白活了。一遇陈平安误终身，朱敛的马屁清新脱俗，但也未尝不是一句由衷之言。

朱敛主动要求喂拳，不愧是武疯子，几天不动手就手痒。陈平安让其下手重点，朱敛当然更乐得如此。武夫最强境各有机缘，曹慈于武道“毫不讲理”地拉开众人很远，也只有陈平安能算得上紧随其后，从这方面讲，陈平安也算冠绝天下的武道天才了。只不过曹慈天赋根骨心性武运俱佳，安稳登顶即可。陈平安的武道境界却是几乎一点点用命争取而来。就像陈平安自己说的，他擅长勤能补拙，很擅长。

其实我不是很喜欢武运的设定。如果说练气士可靠机缘气运，境界一日千里，那么对于一点点打熬境界的武夫，我更希望看到的是脚踏实地就能走在众人之前。而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，前人占了，后人无论如何争取，也只能眼巴巴观望。老崔曾说，我辈武夫，出拳之时，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是苍天在上，如果武道境界都要苍天赐予，这句话岂不成了一个笑话？要知道哪怕是陈平安如今的五境修为，也被李宝箴猜测是得到了某人的武运使然，仿佛没有了武运，也就没有了武道境界。

所以我希望从不在乎武运的陈平安，能真正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。若某天陈平安登顶武神境，他能够告诉天下，我陈平安，不靠外物，不靠机缘，甚至不靠武运，能够登顶十一境，靠的，只是我自己而已。

这样的武神，才真正称得上是最不受天道束缚。

就像朱敛两次说陈平安洪福齐天，都惹得裴钱横眉竖眼，因为本命瓷破碎而拿不住机缘的陈平安，与洪福齐天可谓连边都不沾，能有如今的境遇，都是一点点修炼而来。可能在裴钱看来，朱敛的洪福齐天不是夸奖，更像是一种侮辱，是对陈平安努力的否定。朱敛或许曾以为，从陈平安家乡出来的人，各个不凡，陈平安也是如此。如今若有所思，初窥端倪，其想法应该已有所改变。

递香人对着陈平安一行人吐了口唾沫，殊不知自己差点大祸临头。其态度与之前河伯庙的递香人天差地别，所以河伯最终有夫子气魄帮其凝固金身，而后者哪怕陈平安去了中岳神庙，也会毫无所得。

世间万事万物，自有其缘法，能否抓住，往往只在一念之间，碧游府水神娘娘、杏花小人、河伯府递香人，皆是如此。

朱敛一如既往无所执，随着与陈平安关系越来越好，血本无归地花掉十颗雪花钱毫无心理负担，倒是裴钱差点与其拼命。相比而言，石柔就很是谨小慎微，裴钱则是与师父一样的守财奴，苦了陪同在一旁的朱敛，颇有一种陪女子逛街兼拎包的苦命男人既视感。

石柔精打细算，最后只花了两颗雪花钱，裴钱就“道行高深”许多，与掌柜斗智斗勇不算，还要把雪花钱都掏出来告诉你“我摆了你一道”，开出的灯火石更是让掌柜的捶胸顿足。眼蕴日月的赔钱货成了挣钱货。朱敛的一句“少爷不在，有我在”应该是裴钱从朱敛这里听到的最暖心的话了，无论朱敛在嘴上如何与裴钱斗法不断，在其心里，无疑是十分疼爱这个有灵气的小女孩的。

钻进钱眼里的裴钱，费了好大力气，只是为了给师父补一个生日礼物。

对于自小没了父母也无人疼爱的陈平安来说，有人对自己如此关心，更是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。自然会由衷地开心。

夕阳西下，裴钱兴高采烈说着话，陈平安始终微笑倾听，朱敛双手笼袖，石柔眼神温柔。

很温馨的一个画面，而且只要有陈平安在的地方，都会是如此温馨，一如既往。

当初陈平安与曹晴朗打着伞，陈平安低头含笑，在雨里看到这一幕的裴钱泪眼朦胧。记藕花福地赔钱曾对平安所说的话，到至今想想也是感人，你什么都愿意和曹晴朗说，可对我呢?

如今裴钱终于不再是一个旁观者，而成了陈平安的身边人。

或许这个就是言传身教的一个例证吧，老大行文，不露痕迹，却处处天工巧夺，匠心独运。
想起阿良曾经说的，什么山河破碎，家国大事，见的多了，自然不再有太深的感触，但是那些小美好，却是真的能触及我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，读完结尾处，让人泪目。